「英國文藝復興之非凡建築」系列二：宰相府伯利莊園（Burghley House）

李祁芳 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授、兼任英國沃瑞克大學文藝復興研究中心榮譽教授

 

「非凡莊園」（Prodigy House）是伊莉莎白建築中引人注目的「奇蹟」。 “Prodigy”在《牛津英語詞典》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裡的定義是： “an unusual or extraordinary thing or occurrence; an anomaly”；“an amazing or surprising thing; a wonder, a marvel”；“a wonderful or outstanding example of a specified attribute, achievement”（www.oed.com）。

非凡莊園的建築表現之所以超凡乃因它是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產物，密集出現於1570s – 1620s年，時間恰逢1570年英國被歐洲天主教聯盟否決統治權後的緊張年代。也因此，非凡莊園在構想與視覺表現上，是貴族朝臣花費鉅資，標誌鮮明國家特色之建築傑作，它同時也是為了接待伊莉莎白女王夏日出巡視訪所興建的特殊豪宅（註1。）

非凡莊園的代表性建物依興建順序分別是伯利莊園（Burghley House, 1550 - 1580s）、朗利特莊園（Longleat House, 1568-1580）、沃拉頓莊園（Wollaton Hall, 1580-1588）、哈德威克莊園（Hardwick Hall, 1590-1597）、奧德利莊園（Audley End House原為中世紀修道院，1600s重建為莊園）、哈特菲爾德莊園（Hatfield House 1607-1610s）等。在建築種類上它屬於具社交功能的新興世俗建築（secular building）。屋主所運用的建築語言自信地展現了強烈的個人抱負、建築主張和文化價值，在建築史上，以嶄新之姿出現在英國地景，是以國族主義結合英國國家發展建築美學的論證。

 

圖一：文藝復興宰相府伯利莊園。© Wikipedia

 

非凡莊園之典範：伯利莊園

非凡莊園中最重要的典範是威廉·塞西爾（William Cecil 1520-1598）的伯利莊園，它展示了伊莉莎白時代建築的典型特徵，是建築史上的重要瑰寶，列為國家一級古蹟。其嚴肅高聳、沉穩內斂的外觀，曾多次入鏡經典電影與連續劇：《傲慢與偏見》（2005）、《達文西密碼》（2006）、《伊莉莎白：輝煌年代》（2007）、《樓上樓下紀錄片》（2011)、《王冠》（2016）、《閃電俠》（2023）。

伯利莊園位於英國中部小鎮史坦佛（Stamford），原本就是建於十六世紀初期的傳統石砌大宅，是從事羊毛生意塞西爾家族的老家。威廉·塞西爾的祖父輩非封建諸侯，而是中部地區的地主，因經商致富而成為宮廷朝臣，隨後獲封貴族階級，晚輩威廉·塞西爾因此入宮。

塞西爾因為在伊莉莎白宮廷陸續擔任國務大臣（Secretary of State 1558-1572）、財務大臣（Lord High Treasurer 1572-1598）、掌壐大臣（Lord Privy Seal 1590-1598）等要職，且功在社稷，女王自1572年起封他為伯利勳爵（Lord Burghley）（註2）。伯利莊園是他在宮廷掌權期間，用四十年的時間構思興建的私人宅邸，現今建物主體與外圍莊園面積共1400英畝。

1400英畝是什麼概念呢？約584甲。亨利八世的漢普頓宮有750英畝，溫莎堡13英畝。文藝復興時期的伯利莊園能有450英畝（約187甲），稱得上是英國史上最大的宰相府了。

 

圖二：伯利莊園鳥瞰圖。© Burghley House

 

威廉·塞西爾是何許人也？

威廉·塞西爾在英國歷史上是舉足輕重的政治家，擔任女王首席幕僚四十餘年，是女王最仰賴的智庫領導人。塞西爾在風聲鶴唳的宗教改革年代，帶領英國乘風破浪、形塑新教英國的發展，建立縝密的國家間諜情報網，用謀略瓦解國內天主教勢力，是擘劃新教勝利與伊莉莎白勝利的總舵手，他的政治決策與文化眼光打造英國各面向的主體性，對後世影響深遠。

伯利莊園是塞西爾在宮廷外的宅邸，也是企圖展現特殊時代精神的建築。整體設計有相當多劃時代的突破與巧思，體現了塞西爾成為政治菁英後的個人抱負、國族思想、文化態度與政治主張。

 

圖三：威廉·塞西爾肖像 © 倫敦國家肖像畫廊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, London

 

伯利莊園有何非凡之處？

伯利莊園與歐洲文藝復興主流建築的主要差異有以下幾點（註3）：在結構上，伯利莊園不使用歐洲古典柱式之結構體（classical orders），特意淡化歐洲文藝復興建築特色的拱形、圓頂、穹頂與涼廊等古典元素。然而，仍借用文藝復興建築中強調比例與對稱特點的傳統，來打造格局方正、呈現和諧平衡且尊貴弘偉的方形主建物。根據十六世紀最初的設計圖，伯利莊園當初是以E 字母之造型呈現格局，宣示伊莉莎白勝利，只可惜現在部份建物已不復存（註4）。

在建材上，為了呈現英國風，伯利莊園不崇尚標誌歐洲勝利的花崗岩、大理石與洞石，而採用英國在地的黃色石灰岩(yellow limestone)，以黃石建材砌起方形主建物。在外觀上，伯利莊園樓層的高度，傳承晚期哥特式宗教建築的挑高特徵。挑高樓層之目的是為了使生活空間具教堂高度的莊嚴感，為此，大量使用中世紀哥特式中梃玻璃窗（Gothic mullioned window），但去除了上部鏤空窗格（tracery）的裝飾，門面以大器長形窗戶呈現氣派高聳且對稱的立面。優雅的對稱性是古典主義的概念，使建築物的每一側相互呼應，這種和諧統一的對稱性不僅體現在外觀上，也延伸到室內格局。如果「窗」是表「屋之眼」的象徵性符號，那麼莊園加大玻璃窗以及凸窗的巧思，乃是藉當時高成本與技術的玻璃建材，展現看見世界之能力，屋裡屋外，都能感受到屋主的視野與氣度。

因為非凡莊園必須呈現社交美學功能，主建物的上部工程通常以精緻有對稱性排列的高煙囪（chimneys）、塔樓（turrets）、尖塔（pinnacles）、尖頂（spires），穿插著裝飾性的古典石雕，劃出夢幻的屋頂天際線，襯托藍天白雲，使訪客從遠處走向建物時，目光能被既古典又創新的建築語彙所吸引而仰望讚嘆（見圖一、圖四）。伯利莊園的塔樓，已超越中世紀塔樓軍事瞭望的防禦功能，而成為一種象徵高度與視野的精神指標。

伯利莊園在外觀門面上不走古典路線，主建物內院的立面同樣也翻轉古典主義之核心價值。在內院的立面上，設計理念吸收了當代歐洲的建築理論：最重要的有義大利新秀建築師塞巴斯蒂亞諾·塞利奧（Sebastiano Serlio 1475 – c. 1554）的《建築七書》（I sette libri dell'architettura出版於1537-1575），以及英國建築師約翰·舒特（John Shute, d. 1563）旅義返英後所撰寫的《建築第一要》（The First and Chief Grounds of Architecture 1563），這是英國第一本建築理論（註5）。

然而，Mark Girouard指出，莊園内院雖有對稱優雅的古典柱式與半圓拱門窗的表現，卻只是以裝飾性立面的淺壁柱（shallow pilasters）形式存在（註6）。更有趣的是，古典柱式之一的托斯卡柱（Tuscan columns）在伯利莊園卻被降格做為上部工程的小煙囪，徹底翻轉歐洲勝利的建築語言。

 

圖四：伯利莊園內庭門面。© Burghley House

 

伯利莊園的內部巧思

伯利莊園內部總共有一百多間功能廳，有接待廳、宴會廳、娛樂廳、長廊、畫廊、家族禮拜堂、主臥、次臥、大型廚房、僕人房、工作室、儲藏室等。現今莊園內部的樣貌大多是十八世紀塞西爾家族所設計，他們收藏相當多文藝復興時期與巴洛克時期的英式與歐式傢俱、義大利大師級繪畫與藝術品，其中還有相當多來自中國的青花瓷與東方瓷器，說明了塞西爾家族的世界視野。建物裏每個空間都有巧思與驚喜。

 

一畫勝千言，以下就以代表性的相片做簡短說明，其他更引人入勝之處，待訪客親自體驗。

 

圖五：仍然保持都鐸時期原貌的主要大廳（Great Hall），有伊莉莎白時期最原始的雙錘梁屋頂（double hammerbeam roof）與都鐸式壁爐（Mark Girouard 185），牆上書櫃收藏十六世紀就有的古籍。© 李祁芳

 

圖六：伊莉莎白女王寢室（Queen Elizabeth I’s Bedroom）與十六世紀原貌的國床（State Bed）。背布、床頭板和飾品是原始傢俱，但窗簾、床罩和床裙是1980年代的歷史重構。© 李祁芳

 

圖七：伯利莊園的天堂廳（Heaven Room），由義大利畫家安東尼奧·維里奧（Antonio Verrio, c. 1636 – 1707）所畫。描繪了希臘羅馬神話的神祇們在天堂盡情嬉戲的榮景。室內油畫投射出後代屋主景仰歐洲文明的心境。大廳中間的橢圓銀鼎是十八世紀安妮皇后的冰酒器。© 李祁芳

 

圖八：宅邸內十六世紀的原始羅馬梯（Roman Stairs），複製古羅馬梯有寬度、深度、低坡度與淺階的大器特色。格子天花板（coffered ceiling）刻有都鐸王朝的皇室玫瑰徽章，建築語言繼承歐洲典範與文化身份。圖片來源：https://twitter.com/burghleyhouse/status/1418512591123582982

 

圖九：莊園廚房。挑高拱形屋頂的廚房，是伊莉莎白時代少數倖存下來的廚房之一。兩個巨大的壁爐十分都鐸風，晶亮銅鍋是十八世紀後期才開始使用的器皿，牆上的龜頭骨裝飾與桌面上的銅龜器皿是品味象徵，龜湯是十八世紀的時尚佳餚。伯利莊園的廚房讓我駐足凝視每件器物，不難想像當時廚刀交錯、緊張嘈雜、香氣四溢的忙碌盛況。© Burghley House

 

圖十：廚房可升降式旋轉烤架。© 李祁芳

 

圖十一：莊園廚房另一烤爐。 © 李祁芳

 

圖十二： 廚房壁櫃一隅。© 李祁芳

 

 

延伸閱讀：

「英國文藝復興之非凡建築」系列一：從「羅馬勝利」到「伊莉莎白勝利」

「英國文藝復興之非凡建築」系列三：圍繞著伯利莊園的英式花園

 

 

註1：女王出巡之歷史紀錄，請見Jayne Elisabeth Archer, Elizabeth Goldring, Sarah Knight, eds., The Progresses, Pageants, and Entertainments of Queen Elizabeth I (Oxford: Oxford University Press, 2007).

註2：威廉·塞西爾生平請見《牛津國家人物傳記大辭典》 (Oxford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) https://www.oxforddnb.com/。

註3：伯利莊園的外觀仍維持伊莉莎白時期建築之原貌，內部則在十七、十八世紀擴建為巴洛克風格。

註4：James Stevens Curl & Susan Wilson,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Architecture (Oxford: Oxford University Press, 2016), p. 260.

註5：Ibid.

註6：淺壁柱無結構功能，只有裝飾性的美學功能。見Mark Girouard, Elizabethan Architecture: Its Rise and Fall, 1540-1640 (New Haven [Connecticut], and London: Yale University Press for the Paul Mellon Centre for Studies in British Art, 2009), p. 186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