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學憶往：北德四季、生活食記

林玉詩  國立中山大學海洋科學系副教授

 

初春

北德的春天料峭依舊，地上往往覆著殘雪，讓行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雪融之際，地上一片泥濘，走沒幾步路鞋子就被冰水濕透。

但是，漫長（下午四點到早上八點）的冬夜終將結束，人們對明亮的季節充滿期待，就像每棵行道樹都結著飽滿的花苞，準備報復性地盛開。

歐洲大地也用兩樣珍饈犒賞人們：白蘆筍與草莓。這是少數幾樣產於德國本地的著名美食。白蘆筍去皮後用水川燙，淋上白醬；餐後再來點新鮮的草莓，也許再淋上卡士達醬。白蘆筍溫潤的口感，和草莓的酸甜，成為家家戶戶此際餐盤的底色。

在初來乍到的第一個春季，我接受了S的邀請，到他在市郊的家享用美食後，S帶上他 “made in Taiwan” 的小兒子（他曾在臺灣當過博後），說：「走吧！我們去外頭走走！現在正好有Easter fire可以看！」

鄉村道路的遠方，看到了一處巨大的篝火，幾十人圍在篝火旁，手上拿著啤酒，三三兩兩地閒聊。S開始細數臺灣和布萊梅的熟人，德國正職有多難申請，臺灣的流行樂怎麼好像都是和情情愛愛有關……。

夜幕降臨，氣溫更低，篝火旁人數不減反增，我望著週圍的德國人們，想像著他們的對話：大人們閒聊著最近的時事，青少年私語隔壁班的那一位會不會對誰誰有意思，小孩子拿著樹枝在地上玩……。

當時一句德語都不懂的我，只能演繹那段歌詞：讓異鄉我不熟悉的言語／說他們的悲喜／而我再也不必參與。

 

仲夏

北緯53度的夏天，陽光徐徐不愠不火，全無眩人的熱氣；從上午四點持續到晚上十點的明亮，常給我一種「這夏季會永遠持續下去吧」的錯覺。

只有一件事能向這樣美好的季節致敬──BBQ。

德國的BBQ最大的特色，就是必然有國民美食：德國香腸和小麵包（Brötchen）。德國香腸採買方便、口味眾多，不但可以拿來燒烤，平日做菜，油煎水煮、當炒飯料、當滷味料……怎麼煮都搭。小麵包殼硬裡軟有嚼勁，想著牙根都痠了起來。

實驗室所在的區域剛好有一個露臺，成了大伙BBQ的最佳地點，從喜獲麟兒到口試成功，無一不藉機在此慶祝。那年夏季，V拿到了學校「資深科學家」的正職，不再是每年為了科技部計畫發愁的博後，這樣天大的好事，自然也得BBQ一番。

V是我的「小老闆」，是一位很符合「刻板印象」的德國人。我的研究構想和文章草稿，都要先通過她，才會呈到指導教授面前。然而，不知從何時開始，她對我的請益動輒怒目或冷眼相待，這對孤身一人在異國的我是個沉重的精神負荷。直到出國後兩年多，我們一起參與了三個星期的遠洋航次，在航次中，我在研究船上獨立完成數台儀器的架設、測試與樣本分析。航次結束的回程班機上，我感受到彼此關係的融解。在那之後，便是無保留的指導和深刻的情誼。

尊重不是別人一定要給的，而是靠自己努力掙來的。我想起陽光下V開懷的笑臉，BBQ的人聲笑語，以及遠方草地上歡快奔跑的野兔們。

 

深秋聖誕

北德的秋天，來去完全不著痕跡。前一刻才想著要去蔬果店買一些山桑子（Heidelbeeren；德國的夏季水果），下一刻就發現所佇立的街頭已落下片片雪花，天色也早早地暗了下來。

整個秋季就像是只為了準備聖誕而存在。市中心的廣場很快地搭起了臨時攤位，為耶誕市集做準備；同事們開始規劃返家的行程，預告實驗室的空城計。即便眾人歸心似箭，還是不忘臨行前維持優良傳統──宴飲熱甜酒（Glühwein）。

熱甜酒的基底是紅酒，另外要再添加聖誕紅酒香料，倒入湯鍋熬煮，便可得到一大鍋供眾人宴飲。喝起來又酸又甜，酒味不重，很受女孩子歡迎。

B是實驗室的秘書，除了掌管大家的經費核銷外，每到聖誕節前，就可以看到她指揮壯丁去實驗室把電熱盤搬出來，準備熬煮熱甜酒，然後招呼大家來喝。除了喝這很甜的酒外，實驗室還有另一個可怕的傳統：喝熱甜酒要搭配很甜的糕點零食……。

B是個沉默卻又穩定的存在。擁有生物學碩士學位的她，英文流利，是每個要出發去德國的人直接聯繫後勤的窗口。然而，在聚會場合，當實驗室的大夥高談闊論研究的種種時，她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。偶爾與她閒聊，知道她喜歡划獨木舟。

2016年我回訪實驗室，B再次協助後勤事宜。隔年，她的死訊傳來，不到55歲。是癌症，已經有一陣子了。

據說，她從頭到尾沒有向任何人提過一句她的狀況，所以當時實驗室的人都和遠方的我一樣，震驚、不捨。

雪，從夜空無聲無息地落下、鋪滿了整個城市，窗內圍坐在聖誕樹旁的人們甚至都渾然不覺。

 

冬末

看似平凡無奇的二月，對北德的科學家來說卻至關重要──一來是科技部計畫繳交截止日（二月初），繳交完畢後又能放開腳步往前走；二來是，該到了執行下薩克森人引以為傲的傳統的季節了：捲心菜遠足（Kohlfahrt）。

Kohlfahrt的精髓是，要選在全年最寒冷的時間，在風雪無阻的前提下，整個團隊（以公司或實驗室為單位）的人全員出動，在手拉車上堆滿烈酒、起士和冷肉，在公園或農地裡走一個下午，分成兩隊人馬比賽誰扔球扔得遠，輸的就得全隊喝烈酒……。

等等……「捲心菜」在哪？原來，捲心菜遠足會以聚餐終結，聚餐的標準餐點就是──燉肉排配醃捲心菜。這捲心菜有點像高麗菜，但是纖維比較粗，醃醬非常酸，因此吃過一次後，之後幾次我只能默默改點其他餐點。

對K，也就是我的指導老師來說，Kohlfahrt是團隊一等一的大事。活動當日，他會帶來家傳的手拉車和球，彰顯他對活動的重視。扔球的時候，他也會表現得很有競爭心態，在老闆的帶頭下，大夥都很來勁。有時路上剛好與另一隊出來遠足的人狹路相逢，現場派人PK，更是趣味橫生。

在我擔任捲心菜女王（主辦人）的那年，剛好是個暖冬，出發那日沒下雪，而是……滂沱大雨。即便如此，大家還是咬牙，上了。在被雨水拍打得一片模糊的視線中，K促狹地笑著說：這種天氣下的Kohlfahrt，我還真沒經歷過！妳好樣的！

大夥喝得微醺又全身濕透地站在毫無遮蔽的農地裡，北德經典的灰濛濛天空，都變得明亮起來。

 

新的一年，請多多指教。

 

(圖片來源：作者提供。)